在写作《伦理学》的中途，由于荷兰共和国政治局势的变化，加上因发表对《圣经》的“不敬”之词而被革除乐犹太教籍，斯宾诺莎开启了《神学政治论》的写作之旅。在这部书中，他直面当时所面临的“神学政治问题”（theological-political problem），也即前文我们所说的“政治VS宗教”问题，并在其中通过讨论“犹太人问题”来进行迂回。

  在具体论述之前，我们需回顾斯宾诺莎的哲学基础，它建立在“实体与样态”和“理性与想象”的区分之上：

   首先，实体是“在自身内并通过自身而被认识的东西”。样态（modus）作为实体的分殊（affectiones），则指“在他物内通过他物而被认识的东西”。实体是唯一、无限和永恒的自因（causa sui），其本质（essentia）就包含了存在（existenia）；样态则是多样、有限和变化的，其本质不包含存在。在这样的区别下，人便是有限的样态，神则是无限的实体。但两者之间并非存在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相反，斯宾诺莎认为，人与神本是一体的，神是人的内在根据，人是神的外在分殊。

 其次，与同时代的许多哲学家一样，斯宾诺莎将“理性”和“想象”作为一组对子。但它只在有限的人身上才有效。而且，斯宾诺莎还指出，人对神的“理智之爱”（intellectual love）其实就是神对自身的爱。只有在“理智之爱”中，人与神才能达到无限圆满的状态。

Exodus

（《出埃及记：诸神与国王》，图片来源于网络。《神学政治论》被视为斯宾诺莎为所有现代犹太人撰写的一部新《出埃及记》。）

   了解到这两点后，我们方可进入斯宾诺莎的政治学建构中。在他看来，宗教发源于人的激情和想象，往往离迷信只有一步之遥，这显然与崇尚理性的哲学相违背。因此，用哲学的方式解决“神学政治问题”，就必须先经过宗教批判这条道路。结合斯宾诺莎犹太人身份的背景，可以说，他把这一问题具体化为消解犹太民族历史的选民神话之中。斯宾诺莎将锋芒主要指向了犹太教，宣称其错误就在于固守“选民”（elect）意识——犹太人认为自己是唯一“由神所选”（chosen by God）的民族。但斯宾诺莎提出，根本不存在什么超验的神，人类对于神的想象根植于其“自我保存”的自然本性（human nature）之中。

    通过“重构”启示宗教的几大基本教义，斯宾诺莎在政治上明确划定了宗教与哲学的界限，并同样追溯至人在自然状态中的自然权利（natural right）。此即所谓的“同化”（assimilation）：犹太民族不再是比其他民族地位更高的“选民”，恰恰相反，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首先是个独立和自由的人。进而，与霍布斯无异，斯宾诺莎也支持个人以契约的形式将其自然力量让渡给国家这个第三方。但比霍布斯更进一步的是，斯宾诺莎认为，民主政体在尊重并保护个人宗教思想自由的同时，也要将其严格地限定在私人领域之内。任何人都不得借助公共权力来干涉他人的信仰自由。这样一来，哲学思考的自由就可以不受到宗教和迷信的压制。

   可以看到，无论是对《圣经》的重新注释，还是对哲学观点的建构，斯宾诺莎始终都在讨论人与神之间的关系问题。他把传统启示宗教世俗化、自然化和理性化的努力，其实也就是试图将理性这个大写的自然之光布满现代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他的理想中，无论是犹太人、基督徒还是穆斯林，都可以经由理性这个中介成为“大同世界”（Cosmopolis）中的自由公民。但现实（尤其是20世纪的西方历史）向我们表明，这幅美好蓝图不仅没按照其所设想的那样被实现，反而更深地激化了不同民族和国家之间的矛盾。困难表现为：一方面，一切差异性（difference）都要求获得自身的权利；而另一方面，每一个特殊群体都可以基于某种差异性提出排他性的政治诉求。但由于这种“歧视”被划归为了私人领域，国家也就无权对之进行干涉。一旦敌对双方的矛盾被激化到极限，战争似乎就再也无可避免。所以，歧视与排他并没有被有效地解决，而只是随着现代性的潮流变得更加隐蔽，甚至更加“文明”。

   吴增定老师指出，斯宾诺莎解决“犹太人问题”的失败恰好折射出了现代自由民主社会自身的内在困境。而这一困境的源头，正是斯宾诺莎的哲学本身。在他看来，要想犹太人被成功地“同化”，就必须通过理性启蒙把他们变为一个“自由人”。但是，斯宾诺莎既认为，只有非常少数的人才能达到真正的“自由之境”；又未在著书中告诉我们，人这个有限的样态如何达到无限圆满的状态。那么这条道路的可行性又有多少呢？进一步追问，如果斯宾诺莎将“自由人”当作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和我们需要实现的终极目的，那么他的相关学说真如他所设想的那样理性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这又和他所反对的启示宗教有何本质区别呢？

【笔者注】：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是一部值得我们去关注和深入阅读的著作。其中蕴涵了许多对后世影响深刻的内容，包括以自然理性为原则的释经法、对《圣经》成书作者与历史的讨论等。列维纳斯在Beyond the Verse中有一篇专门解析与阐释斯宾诺莎相关内容的文章，名为Spinoza’s Background。在他的学说之上，列维纳斯建立起了独具个人风格的释经学（exegesis），或曰阐释学。